〈花落〉
楔子
杭州,樓外樓。
吳邪看著對方吃,自己沒什麼動筷,請客來這自然夠體面,但是從下午在店裡看到這人出現他就有種預感,對方接下來講的話,八成讓他消化不良。
不說這個,倒是難得看到黑眼鏡這個模樣,多數時候他都是一勁兒笑,即使斗內情況兇險也能泰然處之,原本見他就挾眼前幾樣菜,像在試味道,嚼著卻又是笑,好像想到什麼有趣的事。問他笑什麼,只說想到個人,也不說是誰,一副小三爺你一定也知道他的模樣,真不曉得他這份自信哪來的,這一沒忍住,吳邪腦子就跟著亂七八糟了一番。不知道為什麼,他突然有點同情那個被黑眼鏡記起的人。
難道是女人?看黑眼鏡右邊臉隱隱淡去的紅色,當時的力道絕對不輕,敢情這是找他當愛情諮詢顧問來的。吳邪想了想,又覺得若是這樣就不好問了,雖然對方也沒有遮掩的意思,還笑得像個從醫院偷跑出來的,吳邪心說哪個人看黑眼鏡這樣不八卦幾句,他總覺得和這人坐這兒喝茶聊八卦不太現實,但對方一句話接著又把他拉回現實:
「吳邪,你能連絡上解語花吧。」一聽發現是正常的對話,吳邪沒多想就回說:「能是能,你找他有事?」
「上次見面太倉促,沒問他手機號碼呢。」
吳邪心說難道你專程跑來杭州叫我請你吃一頓,就為了人家的手機號?想用眼神譴責黑眼鏡,卻發現人家根本不痛不癢,他後來也沒多問就把號抄給對方。
隔天吳邪在鋪子裡昏昏欲睡,解語花打來。
「吳邪,那死瞎子去找過你了?」解語花聽起來窸窸窣窣不知在忙些什麼,「是啊,他還找我問你的手機號」吳邪還沒說完,就聽到那頭一串咒罵,遠處好像還有個熟悉的笑聲。
原本吳邪以為是解家那邊出了事,自己胡思亂想著嚇自己,還是發現有不對勁才回過神去聽電話另一頭的動靜。
他默默聽了一陣,就自己放下電話。
掛斷之前最後聽到一句「放開小爺!」讓吳邪覺得這世界真是越來越難懂了。
悶油瓶你快回來吧。
此時的張起靈,人在青銅門後,正與粽子對峙的當口,他的後頸突然一陣冰涼,回頭看去,僅僅是來時路上的黑暗,再沒別的東西,所處的一方空地,上頭沒有光,只有粽子移動發出的尖銳聲響,與他一度大得轟在耳邊的心跳。
盯著沒有任何變化的通道,張起靈的眼神變得更深,他起手將古刀往身後一刺,粽子刮耳的尖叫戛然而止,於是另一頭也回歸寂靜。
一、
道上很少有人不曉得黑瞎子的名號,背景不必過問,一個人要隱藏他的家底,任憑你花再多人脈手段,也只會得到別多問這種答案。黑瞎子就是如此,依他的脾性,或許也不是刻意為之,但若真要與他相處,恐怕還需要一點粗神經、風水磁場幾撇,外加一點莫名其妙的運氣。
事實上,他就像個沒有過去的人,不屬於任何派系家族,與老九門沒啥大干係,純粹是拿了錢辦事,不論倒斗或其他更見不得人的勾當,他大抵不會拒絕,只要你付得起他的價碼。
那些夾喇嘛的找上他,多半也是這個緣故,一次下斗的風險極大,卻不全都是來自墓主的算計,同一支隊伍裡可能分二派,或者更多勢力消長,想要黑吃黑,得先看誰金子砸得重,黑瞎子這支牌就向哪邊靠攏,有時候兩邊實力相當,無形中這類中間人的立場,也就變得至關重要。
不用說,黑瞎子當然也有自己的考量,就拿一筆交易來說,即使下地前先談攏,篤定了他會站同一邊,最後卻被反咬一槍的也不是沒有,胸口都開了洞還不明白哪裡出錯的則更多。那些死得不明不白的,多以為黑瞎子辦事準則就錢一個沒別的了,只有某些小聰明的主才曉得,兩邊都把價抬高的時候,選哪邊已經沒有差別,端看黑瞎子對哪一方的興趣更濃。
總而言之,和他這種人套交情基本沒門,他自成一夥,下了斗出什麼事自行負責,他只保東西,非必要場合絕不和那些「人禍」攪和,想當然,也就不保人身安全。要他保人也不是不行,價格得另計。
要說起來,解語花對這傢伙的第一印象並不算好。
那天演出結束得晚,待他把行頭都理好已接近午夜,不料人剛走出戲院後門小巷就被人拽著跑,後頭還追了一票警察,不曉得出了什麼事。許是累了,解語花竟然沒來得及反抗,這下即使不被當作是共犯,恐怕也得在局裡折騰到天亮。
其他的大小衣箱都先讓家裡伙計送回去,解語花手裡只提著一個小箱,木頭做的,跟公事包一般大,裡頭只裝一些隨身物品,提著跑喀啦喀啦地響,聽起來像要散開似的。
快速掠過的燈光之間,解語花微微皺起眉的表情一閃而過,心裡一股很強烈的煩躁感湧上──那握得他手腕生疼的手屬於一個年輕男人,不知不覺在奔跑中握住彼此,前頭那個人穿得一身黑,兩人距離得近,夜裡風冷冷吹來,解語花能嗅到他身上傳來的菸味,和一縷幾乎聞不見、熟悉的血腥味。
好不容易鑽進一台等在路旁的車,接應的人反應很快,等人都上了車沒等他們坐穩便加足油門揚長而去,不一會就將那些追兵拋得遠遠的。情況一穩定,解語花立刻把那人的手甩開,車內空間十分狹窄,他一時間往自己腰間摸去,卻發現該在那兒的東西不翼而飛。
「花兒爺在找這個?」說話的聲音有些低沉,那男人在笑,夜裡也戴著的墨鏡折出一絲奇異的氛圍,車內的光線昏暗看不真切,卻能感覺笑意隱約從黑暗中傳來。解語花那柄貼身的短刀刃面極薄,映著慘淡月光,被那人輕鬆把玩在指間,透過墨鏡,他看見對方戲謔的眼神,突然有股要被吸進去的錯覺,原本四散在空中的奇異褪去,卻在兩人貼近的凝視中,多了一分旖旎。
不知過了多久,只見解語花靜靜笑起來,像盛開在夜裡的海棠花,卸去脂粉、下了舞台的當家花旦少了一股柔媚,卻又多了另一番風雅。
他給了男人一巴掌。
二、
解語花將最後一朵紅絨花別上,鏡子裡,是他今晚的杜麗娘。
二百年的老戲院重新開張,排場當然少不了,現任戲院經理和他有點交情,請他來唱開台第一場戲,價碼開得還算挺漂亮,再說當初上北京也曾受人家照顧,就爽快應下來。
下午他先到後台準備,戲院給了一間個人室,位置離後台稍遠一些,隔絕了入夜後觀眾席那方喧嘩聲響,和其他演員的休息室亦有段距離,倒也避開一些不必要的應酬交際。
單人間裡頭擺設也有講究,梳妝台看來有些年代,用的是上好紅木,散發一股老木材的清香,台子的上頭鑲個大鏡子,五零年代以前的款式,燈光照上去仍十分明亮,估計有人定期保養;家裡送來的衣箱行頭,整齊擺在梳妝台邊的地板上,房間的角落還安了張貴妃椅,椅墊包的是以前人流行的絳紅色絲絨布。
怎麼說世面也見得多了,以前經手過的明器何其多,多少好東西在地下藏了千年才又問世,因而解語花並沒特別關注這些民初來的古董。
登台前解語花喜歡安靜,化妝梳頭那些都自己來,從小就是這麼給訓練的,到現在也有些潔癖,便不好假手他人。演出開始還有點時間,他無聊拿出手機,昨天隨身的電池正好都沒電,等電充好了再打開手機,家裡那些伙計已經急得要報警,瞧他們慌得像熱鍋螞蟻,說實在的,還真有點有趣。
那黑瞎子倒沒再打來。那晚戲院外鬧劇後又過了幾周,才想那傢伙八成放棄了,結果從昨個早上開始手機就響個不停,全是同一支號碼打來,解語花接了第一通,認出那不正經語氣,直接掛斷毫無心理壓力,打定了主意接下來十幾通都丟著不管。
沒想到那瞎子電話騷擾不成,到了接近傍晚時分,竟然大搖大擺出現在解家,把他從解家十幾名伙計面前直接就擄走。之後帶回一家不起眼旅館,墨鏡也不摘,說了聲晚安就把他抱著睡了,怎麼叫叫不醒,手臂抱得死緊掰也掰不開。
如果是一般情況,膽敢動解家當家、不長眼的東西大概早已人間蒸發,但是當你真正遇到一個人你拿他莫可奈何,到了那個時候,人反而一點反抗都不會有。解語花想到瞎子那模樣他哭笑不得,怎麼就招惹了這號煞星呢。
不知不覺也跟著睡去,難得他一夜無夢,睡起來已是隔天早上,那人也不知上哪去,行李倒是都在,他看時間差不多,連絡過家裡的人,確認戲服該送到了,就自己打車來戲院。
正想著,手機裡就多了一條新信息,他快速看過,按幾個鍵就蓋上手機,跟著來請他的工作人員出了休息室。
粉色的手機留在梳妝台上沒帶走,沒多久又亮起通知,螢幕上,來信者只顯示二字。
瞎子。
到後台路上一片寂靜,來領他去台前的戲院人員走在前頭,自剛才就沒再說過話,解語花看著前面人的步伐,剛才也沒來得及看清那人的長相,倒不是對此感到好奇,而是他走路的模樣,不知哪裡有些熟悉,像是個學戲的。解語花研究半晌,他的腳步依舊淡定,但眼神已經有些警惕。
走著後台已近在眼前,幾乎能聽到台上演出的樂曲調子,那人卻突然停住,背對著他不動,接著整個人猛然塌下去,倒在地上沒了聲響。
他見那人沒有動靜,前台還有節目正在演,一時也不會有人來處理,才蹲下身要檢查,沒想到對方身體一動,拿了什麼就攻擊過來,險險躲開,解語花的頸子仍被劃了一道口子,他抬手壓住傷處邊將距離拉開,這時那個人自己站了起來,仔細一看就發現不對,那人竟沒有眼珠,眼白全是濃重的血紅,他暗想一聲糟。
對面那已不能算是「人」,嘴幾乎要裂到耳邊,身上隱隱散發一股腥臭,搖搖晃晃站起身,像被人操縱的人偶一般,走著怪異的碎步再度欺上,那力道不足以殺死人,但這樣耗下去,他難保不會再添傷,解語花身上的行頭並不輕鬆,多少影響到他行動,堪堪閃過幾次,幾滴冷汗從他鬢角邊淌下,這一來一回之間,竟沒有半個人發現這裡的異狀。
不知為何,解語花感覺對方並沒有打算殺他,反而更像在阻撓他演出,腦子一下閃過很多念頭,當初戲院突然宣佈停業,恐怕不只是當初傳的倒閉破產這麼簡單。
一個閃神,那怪物已距離他不到三步,解語花臉色一沉,正打算要反擊,突然一道極亮的火光在他身邊炸開,不過幾秒鐘的時間,只見那東西倒在地上,卻一點槍響都沒聽見。
他接著聞到一股熟悉的煙硝味。這後台地方保全可真夠鬆散的,但這時他也不得不感激這點。
「白天才拿到的新貨,沒想到今晚就用上了。」黑瞎子從走廊盡頭走來,說了句你流血啦,還怎麼唱你的牡丹亭?
「不唱了。你怎麼在這?」解語花隨口問著,走到那還在掙扎的「人」旁,他似乎恢復了點神智,表情也回復與正常人無異,疼得直哀號,黑瞎子這一槍打在大腿處,血流了一地,倒是沒有立即危險;馬上就到中場休息,眼看這戲是唱不了了,他只能以最快速度查看現場。
手邊地板上有剛才傷了他的利器,像是旦角平時用的釵子,要不是找到這東西,他幾乎要以為剛剛是他產生了幻覺;紅珠金花的式樣,這種金釵看似普通,但這枚的作工精細,在以前絕對價格不斐,是名角才用得起的高級品。
「不是說了待會見麼?這戲院後台收訊不好,怎麼打都不通。」
解語花沒理他這句抱怨,很快想了想進來之後碰到所有的事,最可能出問題的地方,還是他下午用的那間。
……難道那鏡子邊的污斑,並不是鏽斑?
「瞎子,先回我的休息室,我得確認一件事。」
即使穿著戲服,解語花仍然走得飛快,大步流星穿過半個後台,黑瞎子跟著他走回下午休息的單間,那地方有些隱密,一時不那麼好找,附近走廊的燈光偏黃,不像剛才舞台那區換上了水銀燈管,他不禁猜想,一般戲院會把頭牌的休息室排得這麼偏僻麼?心裡頭感到一絲異樣,不過事實他也不懂這些,只覺得這戲院內,微微透出那麼點不尋常的味道。
他跟著走進那小間,只見解語花解下最外頭那件淺紫色襖子,隨手置在躺椅扶手邊,又從帶來的衣箱中,找出一個小的藥箱來,身上其他行頭都來不及卸,只隨手把袖子往上帶,就要直接處理頸邊的傷,看解語花那個樣子,似乎流了不少血,多數染在暖白底色的對襟褙子上,看上去怵目驚心,卻又隱約,帶出另種不一樣的風情。
黑瞎子緩緩走近那貴妃躺椅,忽略對方拒絕的表情,一手接過藥箱,傷口簡單消毒過,再翻出白藥給他敷上,紗布貼妥了,又不厭其煩拿繃帶繞上幾圈才完成。
解語花看著那人小心的動作,心說自己都沒這種耐性,他急著要探這戲院的底細,原本只想繃帶綑一綑了事;正要道謝,那瞎子就抬起頭,一時兩人的視線交接,解語花還未反應過來,就迎來一個略帶涼意的吻。
三、
這個吻,才開始就已經結束。
兩人氣息相貼,僅僅是幾秒的事,彷彿不帶任何意念,卻又隱約參透了什麼;付出與接受,兩個寫起來何其簡單的詞,現實中,卻與多少表面的東西牽扯不清。
愛情本身、兩個人之間,某方面並不存在時間的概念,因此也就沒有快與慢的分別,一見鍾情。日久生情,都是情,經過自我的反覆論證,最終,不過回歸一個二選一的習題。
以一個大半輩子與愛情絕緣的人來說,黑瞎子用一個自認十分冷靜的解釋來自我說服,人生何其無趣,總要來點什麼小意外來點綴才顯得多彩;只是不曉得,解語花是不是也願意接受這樣的條件?他甚至都做好另一邊臉也接力腫上一禮拜的心理準備。真是這樣發展也不要緊,他喜歡看解語花生氣勃勃的模樣,還比較像個人。
他是嚴謹出了名的解九爺的孫子、老九門年輕這一輩最傑出的子弟,黑瞎子明白得很,這條路從開始就萬般艱難,要是自己沒主動,說不準兩個人從此就沒戲了。黑瞎子若是真要玩,絕不會來招惹這個人。何必呢?其他事情上沒心沒肺可以,偏偏在感情這個點兒上,黑瞎子就是個編了結的死腦筋。
黑瞎子看著解語花沉默地站起身,開始檢查那個鏡台。不嗔亦不喜,這麼一個與他同等冷靜的表態,一般不能說是好現象,不過現在看來,或許也不是真的都沒有機會,這至少說明了一件事──對方與他的水平相當,而且,顯然也正思考著同樣的問題。他的表現近乎完美,只有微微發紅的耳根出賣了他。
解語花走到梳妝台前動手檢查,下面幾個抽屜都打開看了,裡頭除了鋪在底下防塵的過期月曆紙,什麼也沒有。
那面比人還高的鏡子,他看得很仔細,一點花紋浮雕都不放過,一下找到那塊污痕,在接近鏡子左邊下緣的地方,有一小片,原以為是金屬鏽的,他用指甲去刮,刮下一點暗褐色粉末來。
黑瞎子見他臉色不對,湊近去看,才發現那似乎是乾掉的血跡,已經有段時間了。
幾乎可以猜到這房間裡有機關,但究竟藏在什麼地方,解語花直覺玄機就在這鏡台之中,他注視著鏡子裡的自己,邊思考著,才發現不太對勁。
明明黑瞎子就站自己右側,兩人都在鏡子能照見的範圍內,這鏡子竟然只照出自己!「瞎子,」解語花喚了一聲,嗓子幾乎有點啞了,他才察覺自己心頭那股不明的恐懼,不知從何而來,他只有硬吞下去。
只見解語花把手覆上鏡面,視線幾乎瞪著鏡中自己的樣子,黑瞎子跟著往鏡裡瞧,發現裡頭沒照出自己,竟然還笑了,「看來這鏡子還挑人。」見解語花回頭瞪他也只是笑得更歡,又說:「以前下地曾聽個伙計說,古鏡多帶有靈氣,這鏡子恐怕也有一點來歷。」
黑瞎子兀自笑了一陣,就拿出剛才順手撿了帶走的金釵,只隨意用塊帕子包著,上頭還沾有解語花的血,語氣難得認真起來:「起先我懷疑這東西有鬼,不過現在看來,問題並不在這裡。」解語花一聽還不明白,但也很快反應過來,眼神頓時銳利幾分,「是血。」
鏡緣血污處有個小圓形雕刻,整面鏡子的雕花都對稱,唯有這個地方例外,另一邊雕的,就是一般的葉紋。黑瞎子將釵子上的血抹在那圓中央,就聽解語花倒抽一口氣。
原本的鏡面憑空消失,眼前出現一條望不見底的暗道,不曉得通到什麼地方去。
原先的驚詫過去,解語花反而冷靜下來,他走去旁邊那堆箱子,打開其中一個,裡頭赫然是下斗的裝備,火摺子、手電筒那些什麼都有,連乾糧也備了。
先是一柄形狀特別的短刀,與第一次見到的那把有些神似,槍也有,不過看起來火力不大,解語花身板算小,以成年男子而言是太纖細了,火力強的槍桿一般後座力也強,儘管會使大概也不實用;黑瞎子自己是隨身帶槍的,現在身上至少就帶了兩把傢伙,子彈也足,那槍便沒有收;手臂長的棍子有兩支,似乎是一組的,以防萬一也一併帶上。
解語花把東西整理在一個包裡,黑瞎子很自覺地接了過去,人家說解家行事風格向來低調謹慎,他今天算是見識了。
這鏡子不曉得什麼時候會再變化,兩個人商量過,還是決定都進去,解語花想想也沒別的辦法,便找了兩支紅燭點上,那蠟燭比一般祭祀節慶時候點的再更長一些,火光集中而明亮,似乎還是特製的,據解語花說至少能燃上六小時,點燃以後,散發一股奇異香味,也不曉得是什麼做的。唱戲的總會有某種感覺,牽扯到某些狀況便半點不可怠慢,黑瞎子明白這點,便沒提那些更先進的照明設備為何不用。
點著的兩支蠟燭,一支就留在這鏡台上,一支帶進去,兩人講好這燭燃到底就回頭,便先後鑽進那暗道。
知道黑瞎子眼睛畏光,解語花端著簡易的燭台先走在前頭,走了一陣,發現鏡裡世界只是一條延伸下去的密道,沒岔路沒轉彎,也沒有坡度變化,就像人造廊道一般。兩人都沒說話,耳邊就只聽見自己心跳和兩人的呼吸聲,四周沒有一點聲響。是太安靜了。
走著蠟燭燃了快三分之二,還沒有什麼發現,正想問瞎子要不要回頭,就看到前方地上躺個人。
那人著了整套青衣戲服,面料的繡工十分精細,過去探了探那人鼻息,已完全沒有呼吸,脈搏也沒了,身體卻一點沒爛,像是睡著了一般,解語花仔細看過屍體面容,腦子裡一下閃過一個名字,就對瞎子說,「我想我們找到金釵的主了。」
四、
「他是五六十年代的名角,那時候,前有所謂四大名旦,他算是大師們後一輩,」解語花透過燭光,看見瞎子礙眼的笑,他皺起眉,不管他繼續說了下去:
「這位前輩的來歷眾說紛紜,也不曉得從哪個梨園出身,又師承哪一門,跟著戲班來到北京唱戲,開始唱的就是青衣。
他本身聲音就好,天生是唱戲的料,唱功在現在來說,也是一般旦角到不了的高度,二爺那有幾位老師傅曾看過他登台,說他唱的戲,讓人想到芍藥花,正巧那位前輩當初登台的藝名,就叫白芍。
後來白芍這名字風靡整個北京城,最紅的時候,他主演的劇目開出來,戲院座位一票難求,你就是再有門路,也不一定會有你的位子;好多有錢人家想請他到家裡唱,還得看他賞不賞臉。
戲子這份職業看似風光,其實難長久,大多短命得很。那些天生條件好的也就罷,生得年輕的,倒也還能多唱幾年,不然五年十年以後熱潮過去,年紀也到了,如果沒自己先有個打算,可是能活活逼死人的。很多名角成名以後菸酒不忌,管他有再好的嗓子,也很快就燒壞了,嗓子不好,那些懂戲的老戲迷一聽就明白,唱到一半被轟下台來的都有。
這位前輩有段時間,曾與當時北京陳家的二少爺走得很近,只要是他的場子,陳少爺一定不缺席,這珠花金釵,說不準就是這位陳家的二少給的。」
「想不到解家當家還挺八卦,連這個也知道。」「小爺不就是怕死瞎子打瞌睡。再說這消息當年是傳遍了北京城的,我認為假不了,」解語花頓了一下,又說:
「但這陳二少爺,後來不曉得怎麼了,突然就不見了,整個人世間蒸發。當時究竟發生些什麼,知情者不知情者,各自有各自的說法,但是看這個樣子,我猜八成是當時陳家主事的陳老爺的意思。
這事後來自然是不了了之,過了幾年,文革起來沒多久,這位前輩也失蹤了。現在看來,他當時八成是誤觸了機關,但致命傷,恐怕還是頭部,」屍體的後腦勺有大面積乾掉的血跡,檢查完畢,解語花又將臉部轉回原來方向,卻發現白芍的眼睛不知何時,竟張開了與他對視。
他暗道不好,立刻把視線移開,仍感到一陣暈眩,一直在他斜後邊的黑瞎子趕緊接住他。他不可控制地把重量往那人身上擱,腦子好像一下被打入很多東西,眼前,開始出現一幕幕幻覺。
一開始,那個人只是個淺淡的側影,臉上帶著清淺笑意,一身月白色長衫,站在老樹下等他,綠葉間灑下破碎陽光,將他的表情照得閃閃發亮。
後來,是他坐在二樓最貴的貴賓席,一抬頭,就能看見他坐在那裡,眼裡只有他,整個戲院其他座位都空著,觀眾就只有他一個。
再過一段時間,兩人見面頻繁,那個人的面貌也慢慢清晰起來,他將那枚價值連城的髮釵別在他髮上,眼裡卻沒有他的影子。
愛情將兩個人的生命結在一起,放大彼此的無知,從此開啟一條新的道路,偶爾,隨手抹去現實流動過的痕跡,看似一切從未發生過,又好像都是注定好的。
解語花就像一個旁觀者,看著陳家的二少爺和白芍,在白芍得知自己長相神似對方死去的未婚妻時,他微微笑著,坐在鏡子前給自己抹腮紅,抹著抹著眼淚就掉了下來,縮在椅子裡,一個人靜靜地痛哭;又有幾次他們兩人私下見面,夜色正濃,月色撩人至此,他從他們的良久凝視中,看到兩人神情裡的眷戀。
最後,那人不再來了,一場不見,只當是他有要事在忙,第二、第三場不見還能找點理由說服自己,最後,整座城終於連對方生活過的一點點痕跡都找不到了。整個世界,突然變得好冷好冷,白芍最後登台演出一齣《霸王別姬》,終於台上台下也只剩自己一人。他在那一天死了。
又或許,早在知道那個人不會出現的那個晚上,那個叫做白芍的人,就已經死透了。
解語花悠悠醒來,發現自己躺在人家懷裡,剛想起身就被阻止,層層湧上的疲憊和慣有的低血壓一起發作,他於是沒再堅持,抬起頭看看四周,他們還在那鏡子的密道裡,先前帶進來的蠟燭早在不知什麼時候滅了,只有一支手電筒開在他旁邊,照著他們,還有那具身體。
見黑瞎子表情嚴肅,解語花整理好情緒,自己講起剛剛見到的景象,說完,兩人一陣沉默,不約而同看向那個靜靜躺在地上的戲子,只見白芍的眼角,竟也隱隱有了濕意,眼淚一下子透明地滑過臉龐,落入地裡,變成一個深色的烙印。
再回神過來,兩人已回到原來的房間裡。
鏡子哪裡還有密道的存在,就是個普通的大鏡子,卻有一塊,不知為何有些模糊,解語花忍不住拿自己袖子去擦,剛碰上鏡面,一寸小小的裂痕從那裡開始擴散,很快蔓延上整個鏡面,原本好好的整面鏡子,就在一瞬間,全碎了。還是黑瞎子反應快,把人拉開了才沒割傷。
解語花心裡好像有股力量想阻止這一切,但終究是沒有再出手。這時外頭天空,已變成一種濃稠的暗藍色,他看向窗外一塊庭院模樣的空地,地面還有些潮濕,昨晚,似乎在沒人注意的時候下了一場雨。
看著天色漸亮,離他們最近的一叢芍藥,在晨光中開著粉嫩顏色的芍藥花,有幾朵已落在土中,還新鮮著,估計是昨晚的雨水打的。解語花深吸一口氣,他突然很想把這些攤子丟著就跟黑瞎子跑了,反正最凌亂的時候已經過去,先回去解家再連絡戲院這頭解釋起來也方便,於是他避開其他戲院人員,跟黑瞎子兩個人從戲院後門出去,回到大街上。
他和黑瞎子並不是沒事會連絡的關係,之前那傢伙抽風對自己窮追猛打,他只當是對方想鬧他。再見到他已是半個月後,黑瞎子第二次上解家登門拜訪。
然而看著那傢伙髮間隱約露出的毛茸茸物事……那是、貓耳來著?解語花覺得,這才是真正鬧劇的開始。
於是他毫無懸念,單方面地、痛揍對方一場。
至於那間老戲院的事,原本以為就這麼完了,那天一走了之好像沒什麼異狀,回頭連絡的時候也還算正常;但幾天之後,解語花接到戲院的來信,原以為是那邊工作人員發現鏡子損壞要找他賠,沒想到竟是那戲院經理邀他喝午茶,聊的正是關於白芍那段往事的後續。
估計是對方看那鏡子情況有異,又聯想到解家過去的背景,才把整件事兜在一塊,只是沒想到,對方竟然是另一位主角的後代;那天一敘之後,回去解語花才想起,那位頭髮有些花白的經理,其實就姓陳。
那位陳二少爺是他二叔,原本有一個從小認識,後來論及婚嫁的未婚妻,兩人戀情正熾時常相約出遊,卻在一次出遠門的途中發生車禍,女孩子傷重,沒多久就去了。
當時他二叔也在車上,卻只受了一點皮肉傷,傷好了以後,整個人消沉了好一陣子,直到有一次,朋友邀他去看當時最紅的名角演出,當天晚上,他坐在樓上的包廂裡,看到台上那個氣質典雅的戲子出場,竟如此神似他那位死去的未婚妻,他甚至忘了對方性別,一下就陷了下去。
他的熱烈追求最後真的打動那個人,甚至後來還傳遍整個京城,但他的心思依舊清明;所以,當他得知父親決定出手處理這件事,他毫無一絲反抗,接受家裡給他的安排,當時陳家在美國也有生意,陳老爺就把他派去管那裡的商行,一直到後來中國這邊出事,本家一夕沒落,他也沒能再回來看一眼。
聽說當時,陳老爺開了幾個條件要他離開那個戲子,他幾乎全扛下了,只有一件他沒答應──
他拒絕了家裡給他安排的婚事。
他二叔幾年前在睡夢中過世,還是平常負責照顧他的老管家發現的。那位叔父後來終生未娶,在國外雖有過幾個女人,卻沒再提過結婚的事。
二叔走後,他去了趟美國,把老人家的骨灰迎回來,現在葬在他們家墓園裡一個小小的角落,二叔的墓旁,有一小方空地──那位早逝的千金小姐自然是不葬在這的──土裡就埋了一支金釵,還是二叔離世以後沒多久給他託夢,讓他在當時已經沒落的戲院找出來,葬在他身邊。
這件事,他二叔不算的話,知道的應該只有他,當初也是趁葬禮結束,四下無人的時候埋的,不想卻在這幾天又見到這枚珠花釵子。負責打掃那間休息室的清潔員告訴他那面鏡子破損,已經不能用了;鏡台上,還留了一支釵子,底下的人把它交上來,他一看簡直不可思議,回去自家墓園查看,那釵子果然不翼而飛。後來他仔細想了想,這休息室也只有解語花使用過,便猜想其中可能有戲,才會找上門來。
解語花聽完雖沒有任何表示,但那閃爍在眼中的波動,卻是假不了的。這也就可以理解,為何他回到自己家,看到黑瞎子那樣賣萌,會忍不住沉在心頭那股淡薄、如同花落一般的疼。
〈花落〉完