〈雨季〉
─── 那日早上,杭州下了一場雨。
醒來時,天還未亮。房間的牆與天花板給外頭人造光切得一塊一塊,深夜與清晨相銜的空氣微涼,甚至帶著不知哪來的花香,那味道也是冷的,讓他幾乎懷疑此時此地也是一路夢的延續。
吳邪躺在床上,睜著眼是怎麼也睡不著了,看看時間還早得很,索性繼續賴著,說起來,已經很久沒睡得這般好,近幾年他長沙杭州兩地跑,訂機票訂得航空公司都來電話,通知他「吳先生,您的飛行里程數已達白金資格,我們將自下個月起為您升等……」,前幾日,還真寄了張貴賓卡過來。
這周他留在杭州處理點事,難得閒下來,大部分時間窩店裡,一待就是整個暖午。昨個傍晚,他把睡著的王盟叫醒,那傢伙中午吃飽就趴桌上睡,這一睡就睡過下班時間,還在桌面留了灘口水漬。
王盟被叫醒整個人跳起來,又說老闆對不起,說了好幾次。其實罷,都老大不小的大老爺一個,替他守著這小古董鋪子已經不容易,這些年來,他、吳家像踏在時代浪尖上,一有疏忽便要屍骨不賸;有時候吳邪長沙忙得,什麼十年、張家的,忘得多了。只有回杭州,才又想起一切經歷的起頭,那時,往往有一瞬間,他會錯覺什麼也沒變過。
對於此,吳邪說不出是感激還是虧欠更多一些。他拍拍王盟,叮囑他把門鎖實了,就踱出店外,外頭街上沒幾個行人,天色在遠處幾抹灰青混著霞色,吳邪一個人慢慢走著,很快、也就暗下了。
晚飯在外頭隨便吃,回家時,手裡還拎著一袋,打算晚點熱了當夜宵,或者明早帶著出門作一餐解決。一個人過日子吃少睡得也少,吳邪自認沒虧待自己,只是對吃、睡這般基本需求漸漸淡薄,有時覺得索然無味,也就不必太計較。
回家路上經過的老商店街,前幾年政府整理重新開放,外地來的人比以前又多了好幾倍,這裡賣的古玩、小玩意那些,當地人是不買的,吳邪偶爾閒閒逛個一圈,問他看什麼呢,他還真不曉得從何說起,最多最多,也就看看最近又多了什麼新玩意,尤其老店櫥窗,每過一陣也會變化花樣,總讓他忍不住駐足忘返,帶著熱鬧的街坊氣息回去。
到家打開手機,又多了條伙計傳來的信息。待一切布置妥當已是深夜,窗門外空氣清涼寂靜,吳邪在陽台吃菸,點燃火光的溫度像有生命一般,燒灼在心底,卻只覺得更加清醒。後來,他把菸熄了,從書桌的暗櫃,摸出一個金屬盒,那盒子比一般人家贈送喜餅的再小些,上頭大概曾有過一些裝飾,但也差不多磨平了。
打開盒蓋,裝的是吳邪這些年來收集的各種考證文獻,有的紙張邊緣已經泛黃,有些隨意對折釘成一本,翻得外頭幾頁都要脫落,只剩根釘子勉強撐著,似乎沒有過有系統的整理。吳邪將厚厚一疊資料掀到一邊,盒子的最底層,躺著一本筆記,對比其他雜亂而大量的資料,筆記裡寫著他過去記錄的見解,用相當工整的硬筆字寫成。
張起靈剛走,那陣子他跑得蠻勤,上山下海,專往那些特兇險的地點跑,什麼地方都去過了,就差沒把星星也一起摘來,卻半點不覺得累;後來幾年,他為收回三叔的生意四處奔波,有時幾星期,甚至幾個月才回來杭州一次,到這些日子,他已不再增加新的記錄,那些東西早牢牢記在他腦子裡。
外頭打起春雷,細密的雨聲很快籠罩整間屋子,吳邪在書案前聽著,看著窗外景色灰濛濛的,像織在一張大網裡,西湖也在雨中顯得迷離,路上沒什麼行人,他看著一個人撐傘經過,又目送那路人走遠,早晨的雨水打濕了心思情緒。突然床頭的手機亮了亮,上頭只寫一句「老闆,成了。」吳邪捏緊手機,幾乎有一瞬,恨恨地盯著窗外彷彿永遠不曾停的雨,末了,他嘆口氣,起身去浴室盥洗。
吳邪洗了手,抬頭看見鏡子裡,想起昨晚在街上,他停在個玻璃櫥窗前,那時他心說,這個氣色光鮮、只下巴微微帶出點角度的,是誰?
但是他又覺得不會錯,這份清澄卻又浸染了血腥的眼神已經伴他多年。他只是驚訝於人類一股死不了的韌性,他以為他會死在這十年,卻一直沒死成,時間走到今日,不論他和悶油瓶之間有沒有欺騙,也不去管張起靈留下什麼,他想,他都有資格去面對任何結局。
當吳邪眼睜睜見那個熟悉的人走進店門,「十年了?」他問。他甚至沒有意識到時光是如何將一切溫柔地帶走,又在這一刻將所有都還諸於此;而那人只是安靜看著他,他說 吳邪。
我回來了。
吳邪沒有如他過去所預想的,那樣毫無形象地在對方面前哭,那也不是什麼驚天動地的日子。王盟那日沒來店裡,反正也沒啥客人,便早早關了門,帶他去外面飯館吃一頓。
那人後來就這麼住下,沒再出過遠門,最多只去過巷口小吃攤包兩碗麵回來,白天就跟著吳邪到店裡,坐在那張籐編躺椅上翻店裡收的文本,吳邪把泡好的龍井放在他面前矮几上,就去招呼上門的客人,等他結好帳送人出門,回頭看去,茶杯已經空了,悶油瓶也不知何時便盯著這邊看,一直到吳邪過去將他的杯子斟滿,才端起杯子喝一口,隨手把書翻過一頁。
這樣的小日子,就像是重新認識張起靈這個人的過程。有次吳邪見到他幫店門旁的盆栽澆水,那是上個月有位客人帶給他的,一直放著忘了,昨個才想到該拿出來曬太陽。心裡第一個想法是完了,這下更活不成。後來張起靈書也不看,整日就顧那棵奄奄一息的西洋鵑,吳邪也任由他去搗鼓,沒想到悶油瓶除了下斗萬能,竟然還有所謂的 green fingers,後來那棵春鵑在去年花季之後第一次開花,原本枯黃的葉子全不見了,滿滿豔紅色的花,開得像溫熱的火焰。
盛開的花、將老樹枝枒映在門前的陽光,店裡帶著茶香和年歲的氣味。吳邪愣愣地看著那人臉上淺淡的笑意,他幾乎有一瞬全然不知所措,而後隨口說句什麼就遮掩似地轉進內室,將張起靈一個人留在那,手指悄悄抹過眼角。
歲月太美太好。美得簡直不像現實。
或許是從那時候開始,吳邪總看不清日曆上的數字,關於時間的一切記載,在他眼裡都變成一團模糊不願面對的恐懼,那是他多年不曾感受到的情緒。他不能有。
直到一日,吳邪看見張起靈眼底那抹淡淡的憐憫,他才終於明白那揮之不去的熟悉感從何而來。鍾情不苦,世上所有的情終會走到頭,張起靈一走十年,又何嘗不是給吳邪一個選擇?
但是張起靈,你終究小瞧了吳邪。你知道麼?
有次,吳邪在附近茶館等人,等著也無聊,聽見隔壁桌的兩個妹子在說話,桌上兩碟模樣討喜的小點,一旁攤著地圖冊子,吃茶還忙著在上頭塗塗寫寫,原本聊的都是些雞毛蒜皮兒的小事,聽得心情也輕快起來。
其中一個開了新的話題:
「我想要朋友改變的過程,不論好的壞的,我都能參與!」
吳邪聽了這句,輕輕抿一口茶,覺得可愛之餘,不由得也有些羨慕;然而讓他幾乎難以承受的,是另一個姑娘說,「我跟妳想的不一樣呢。
我覺得朋友之間最動人的,是你再見到他,你仍然能從他身上發現些什麼,你知道,他一直沒變過。」
他想,不論小哥或胖子,你們所記憶的那個天真,已經沒有了。
「……三爺……三爺?」「……哎?」接下來他走神得嚴重,對方負責人到了,他們便換進裡頭的隔間,這一會還不知天地方位,虧得伙計機靈,趕緊小聲再問一句,「三爺您看,這趟貨,收麼?」
吳邪看著眼前桌上這堆品質混雜充數的明器,深深吸口氣,忍不住無聲笑了起來。
小爺還等不起?這七年八年都等上了,難不成還在這份上退縮麼。
吳邪起身走進浴室。
手機在床頭震兩下。外頭春雷乍響。
今早杭州落了一場雨。
〈雨季〉完